雨中随想
在华北暴雨之后的胡思乱想

从睡梦中醒来,天色暗得让我疑心我是否又一觉睡到傍晚六七点了,然而才三点半。再看一眼没拉严实的窗帘,角落阴沉的天光让我几乎听见雨声,尽管此时离第一滴雨扎扎实实落下尚有两个小时。

雨落下的时刻,我正在读李娟的《冬牧场》。她在自序里写,这本书通篇直冒冷气,很多读者说最适合在夏天读,可称避暑神器。巧的是这书我已买了好几年却放着完全没翻过,动了想读的心思正是几天前某个燥热的夏日午后。美丽的巧合,正如今天我读到讲述沙漠缺水的段落,耳畔响起呼啸而至的雨声,猛烈疯狂得令人侧目。透过窗户玻璃上星星点点的雨滴,依稀可见前面别墅区的进出主道又教积水淹了,两侧停驻的车辆神似牛羊遇溪而饮,其中一个性子倔的,甚至徐徐涉水而出,惊破水面行道树翠绿的影。书里正儿八经的牛羊却在空茫的大地上埋头啃食枯草,沉默着咀嚼它们年复一年,追着水源,南北折返的一生。雨落下的时刻从来叫我惊奇不已。

索性把书合上,同眼前的雨幕一起发呆好了。

我租的房子所在的这栋楼恰好在小区边缘,西向窗户正对旁边的别墅区,我虽然对他们的生活毫无兴趣,但常常在心底感谢这些最高只有三层的小别墅,让我能在窗边一直远眺到河的两岸,岸边整片大得惊人的落叶阔叶林,半扇几乎了无遮挡的天空。在某寸土寸金的地方租过各种相邻逼仄的老破小之后,被这份开阔的自然景色打动简直天!经!地!义!然而也就是发呆的这会儿,我才惊觉这大半年来我一直放任我那整块的落地窗、三面小飘窗吃灰,每天醒来太晚连夕阳也错过……夜里倒是醒着和窗帘相对无言。好在我正努力调整作息,今天能在下午醒来推开窗听听雨,不枉我付的钱……

偶尔有湿润的风闯进来,恍惚回到小时候,人还没有窗户高,偏要掀了挡雨的帘子拼命把头伸出去,泥土腥气混着草味直扑面门,头顶雨篷噼啪仿佛金鼓雷鸣,在挨骂之前都自认为惊险刺激好玩极了。尽管我在这干燥的地方待了快十年,我的身体仍然被多雨的记忆塑造的眷恋水汽,回忆里就连该死的梅雨都显得迤逦缠绵,这股感伤的劲头也许应该称之为乡愁。可是不对,我一个失业人士每年掏着不菲的租金不就是为了远离故乡吗!如果有什么值得当作家乡,值得为此发愁的,那应该是能花掉整个下午看雨的我自己。小朋友也有小朋友的烦恼,但看雨就是看雨,心无旁骛地看,世界新鲜迷人。如今我难免在水汽里猜想河水该涨多高了,上游水库仍在泄洪,淹没房屋,淹没人群。连绵暴雨降临干燥之地,我无可救药地分心去联想死亡,世界不再新鲜就变得重复残忍。

早前几个月我每天都在盼望下雨,一度准备写一篇祈雨文作为博客开篇,但是每当我真的准备动笔,多多少少会下那么两滴,于是什么也没写(一定不是因为拖延和懒惰)。真到大雨瓢泼,连绵不绝,我又在断水断电的恐惧中恳求雨停。可见我坐实了只是叶公好雨,只是隐秘地贪恋大自然原始恐怖衬托下屋内的一派安宁,借以入睡。罪恶地说我确实在暴雨的这些日子里睡得昏沉,无论何时醒来,天光如斯黯淡,无论何时睡去,屋外雨声不绝,仿佛置身于《百年孤独》里那场淹没一切的永不停歇的雨。雨停了,乌尔苏拉死去,我总觉得这个家族最后的生机与活力也随之消散,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,走向死亡。我却仍然活着。走下楼,行人行车的石板小径吸饱了水,遛狗的人牵着小狗踩上去,声音和脚印都湿答答的,轻快异常,夜盲如我连狗长什么样都不知道,却笃信它很开心。刷到的视频里训狗师说,狗总是活在当下的。昨天没能出门,明天仍将暴雨,都没关系,小狗总是活在开心的今天。于是,我也决心轻盈地走过积水连连、泥泞不堪的小径,提防溅水的同时做小狗哲学的信徒,在连绵暴雨停下的这天。

此后时不时仍有一阵阵相当迅疾刚猛的雨,但总归不再缠绵。今天想必也是这样,我只需要靠着椅背,等待雨停,可惜没有一整条秋海棠长廊供我闲看,也不曾见过巴旦杏树上凝结的水珠,只是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,臆想自己和雨联结。甚至是虚拟的雨。彼时马尔克斯上校给奥雷里亚诺发电报:“马孔多在下雨。”战事里翩然而至的感伤,也许因为求爱被终局地拒绝,也许因为对战争终极的厌倦,总之都淹没在长久的沉默和冰冷的“八月下雨很正常”之中。等奥雷里亚诺结束战争,回到马孔多,整个下午只是看着秋海棠上的落雨,等待雨停,我总觉得他会想起那句:马孔多在下雨。连绵的战争,连绵的雨,永恒的孤独。书里他还有其他的孤独时刻,但我最喜欢这里。此时此刻,我猛然意识到所谓喜欢,好像只是我的移情,只是恰好符合我对人生的终极幻想:廊下看雨等死。

雨很快就停了。

但连日阴雨带来的潮湿并没有。我不由感叹此地连最大的优点——干燥都失去了,没想到潮湿自有其优点。暴雨中某天我醒来,余光里缓缓掠过一只多足生物,有点蹑手蹑脚的意味,定睛一看原来是蚰蜒。能在此地见到它确实很新鲜,毕竟是阴暗爬行的喜湿生物。我一靠近它就立刻加速离开,但这只状态似乎不算太好,这么多腿一起努力也没有快到哪去,甚至在空旷的地板上迷路了……考虑到蚰蜒能吃蚊子、蟑螂,如果这家没什么吃的就会自行搬家,我既希望它在我家能吃上饭,又希望它早日搬家。当日一别,至今未聚,衷心祝福它一路安好,遇到恐虫的人能溜之大吉。本身只是腿多了一点的益虫啦,仔细看它其实拥有俊美的倒三角脸,对称繁复的多对足,走路的时候井然有序,美丽协调,可惜被种种科幻作品诋毁让人心生恐惧。

或许在小动物看来雨水反而是生机?这场来势汹汹去意凛然的雨一停,我起身喝口水的功夫,一只黑色小虫跳到脚面又立刻跳走。恍神的刹那但见两条细细的须,当时心就凉了半截,想着完了这里被蟑螂入侵了……凑近看发现不是,拍照识图(它相当配合)原来是蟋蟀。安静得离奇所以我一度怀疑结果错了,然而对着科普看应当确是蛐蛐无疑。据说蟋蟀进宅意味着家里环境良好没有甲醛,总之是好兆头。我打开窗送走了它,转念又觉得放归小区的草丛更合适,难以想象它如何爬到这么高的楼层……几千年过去,谁能想到“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”1仍然应景,仿佛仍处在农耕文明,怕冷的蟋蟀越发依人,说明天气逐渐转凉,该为过冬做准备了。

没准这只蟋蟀确实是来提醒我,多雨的季节终究会过去。翻开日历,惊觉夏日已尽,原来已经立秋一周了。


  1. 题外话,这句诗以蟋蟀为主体,写时空变幻的叙事相当精巧,可惜不如“七月流火”名气大(还是因为误用而名气大……)。《豳(bīn)风·七月》整首诗的叙事都是如此精巧有序,把农人四时生活写得简练又丰富,值得一读。更重要的是在看似风俗安和的秩序之下,到处流淌着劳动者辛苦一年仍然衣食简陋的戚戚之声。几千年过去,生产力水平是大发展了,掌握生产资料的不再是奴隶主,但生产和分配并没有更有序,超负荷劳动在此地仍然普遍……我有时候怀疑是这片土地上的诅咒。神奇的儒教人士们,总能视而不见将此诗当成歌颂天时民事秩序感的赞歌,这项扭曲的本事在现代还愈发精进了。 ↩︎


最后修改于 2025-08-22 05:4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