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本树第一次见到林月,从她身上看见的却是她的妈妈,林冬雨。
其实也不完全算第一次。春本树的前女友兼新上司,林冬雨,上任的第一天就向她展示过一家三口的全家福,以及女儿的照片。不过彼时她正在震惊和苦涩中消化前女友已经结婚生女的事实,所以并没有好好观察小朋友到底长什么样。现在可爱的笑容甜甜的小朋友从相框里走到她面前,被刚刚呼啸而过的车流吓到而皱着脸,声音软软的带点哭腔,眼睛忽闪忽闪地扇起浓密的睫毛,立体真实了太多,以至于她开始对此有了实感:林冬雨确实是一位母亲了。
春本树记得那双眼睛,曾经如何专注地看向她,只看向她,长长的睫毛在日光、灯光、反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,脆弱不堪到她下意识屏住呼吸,生怕吹散了。眼下这双眼睛全心全意地看着林月奔跑,一贯地心无旁骛。那声“妈妈”轻松地盖过了春本树脱口而出的“冬雨”。
春本树站在原地,无言对着眼前这对母女相拥的鲜活塑像,她们错过的五年时光忽然具象化了起来。
但那双眼睛到底还是看向她了。越过谎言和怨怼,林冬雨仍然看向她。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跟着林冬雨和林月进了屋,完全打乱了只是来悄悄看一眼前女友住处的计划。虽然这个计划原本也够脱轨的,但她现在竟是沿着它渐行渐远了。
林冬雨的丈夫也挺脱轨的,毫无预兆地离家出走了。于是春本树就见证了她难以想象的一幕:林冬雨拿着刚买的饭团和零食问林月吃什么。春本树认命般地叹口气,发觉自从林冬雨重新出现在自己生活里,脱轨的事情便一件接着一件,而现在这件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前女友家里为她和她女儿下厨。
当三声“我开动了”重叠在一起,听起来和寻常幸福的三口之家也没什么两样。餐桌上,春本树在和林冬雨闲聊的间隙里,恍惚回到大学时代,还是情侣的她们一起做饭的时刻。她手把手教这人洗菜、择菜,掌握火候的诀窍,以及“树的绝世美味秘密配方”,但不幸遇到了糟糕的学生,总嘟囔着“反正有树在嘛”之类的话,只对鉴赏美食这件事十分上心。她记得冬雨忙着试吃她新做的蛋糕,唇上一抹滑稽的奶油,被她笑话像一只花脸的小猫咪,结果自己反被亲了一脸,倒发现了奶油的其他用处。小小一个蛋糕硬是拖到半夜才吃完,冬雨餍足地趴在她膝上直打哈欠,她随手顺顺毛,瞧见空盘子洁白如许,边沿一圈暗金线幽幽反光。
当时只道是寻常。却不想再听见那句“真好吃”,声音如此童稚天真。从前她所有对未来的隐约的幻想里,始终只有两个人的影子。
春本树在林冬雨家里度过了一周,补上了五年来她丢失的关于林冬雨的许多细节,但远不是全部。她已见过各种各样的林冬雨,作为恋人的,作为上司的,唯独作为母亲的,最令她在意。其实林冬雨实在不像一个典型的母亲,倒不如说更像那种昭和年代的父亲,对家务事的疏远已经到了惊人的程度。即使如此,春本树依然能透过林月看见她,容易哄的乖巧的小姑娘,合上眼的时候睫毛压一圈淡淡的影子,睡不踏实的时候睫尾轻颤如蝴蝶振翅。当年被自己照顾得妥帖的异国女孩竟然先一步成为了母亲。
冬雨有时候会抱着小月入睡,两人蜷缩的依偎的姿态,美丽更胜大理石雕刻的圣母圣子。脐带将她们血淋淋地连在一起,剪开后激素又迫使她们经由乳汁相连。她们的联系刻在基因里,刻在骨骼、血液与皮肤里。林冬雨和她的联系呢?在便当和牛奶蒸腾的热气里吗?
也许她曾经在冬雨的心里,唯一能和血缘分庭抗礼的地方。但在她自导自演了那出劈腿戏码之后,她还有资格继续停在那里吗?五年过去,她仍然记得林冬雨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,双瞳灼灼坚决不肯落泪。即使她几乎融入了林冬雨的家庭生活,仍然不敢忘。
春本树在林冬雨家里的最后一天,林冬雨没有按时回来。
安抚炸毛的小月让春本树极为头疼,但凭借着丰富的经验最终还是成功了。等到她循着门口锁舌响动,下楼见到的却是林冬雨倚着门框坐下的背影,她踩着酒精的气息下了楼,听见醉意盎然的一声:“我回来啦。”她压抑的思念最终化为怒意喷涌而出,指责林冬雨因为喝酒放了小月的鸽子,习惯性地略过了自己。
于是这家里又有人炸毛了。但这次春本树决定收拾东西走人,这个家里本不应该有她的位置,她非常小心地让脱轨的列车尽量保持原样,现在是时候恢复正轨了。
假如林冬雨没有疯狂地吻上她的话。这个吻粗鲁而直接,掀起的暴风雨把轨道段段撕裂,酒精辛辣强烈得让人想要流泪。她辛辛苦苦维持一周的表象骤然破碎,那一瞬间的心潮起伏竟让她狠狠推开了对方。
很快她就后悔了。跌坐在地的林冬雨,脸上赫然是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,眼中灼灼仍然烫得她喘不过气,那滴眼泪穿过两千个日日夜夜,终于跌下来。在对方声声质问为何抛弃的时刻,春本树想起一位不惜穿过海洋、操着一口生涩日语、请求自己和她女儿分手的女士,那是林冬雨的母亲。那一刻春本树的眼泪也是这样跌落,热盐水划过嘴角来到下颌,和她耳边的坠子一般晶莹,却比她吹过的一切海风都要咸要涩。林女士不明白,幸不幸福不取决于在北京还是东京,正如东南季风在高压下无差别地席卷它们,十年二十年,变成某一刻跌落在地又咸又热的雨。
很快春本树和林冬雨的眼中同时下起雨来,不管怎样,在春本树坦白没有劈腿之后,时差终于消失。她们面对面坐着交谈,挨得极近,稍微靠近就会亲吻的样子,但她们只是交谈。
“冬雨的话,回国之后,发生了什么事情呢?”
“你真的想听吗?真的……做好了听下去的准备吗?”
春本树专注地看向她,只看向她,看见她的睫毛湿润地垂下来,颤抖的时候让人想起打湿的小鸟羽毛。
林冬雨被她的眼神几乎带回到从前,安全妥帖到让人觉得可以靠着度过长长的雨季,从此不必再迁徙。
即使如此,林冬雨仍然只是将手放在腹部,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,并不肯开口。
春本树轻轻地靠近她,用鼻尖缓慢但坚定地贴住她的鼻尖,双手悄悄靠近两块肩胛骨,逐渐收紧这个拥抱。
“无论什么都好,请告诉我吧。有关冬雨的一切,我想要全部承担起来。”
最后修改于 2024-02-03 08:11